缸中之脑

​ 「想养金鱼」

​ 我想养一条金鱼。宿舍里本是不让养宠物的,我想应该仅局限于小猫小狗这一类会到处跑的动物。虽然小猫很可爱(不是说小狗不可爱,但我是猫党),但如果饲主没有看管好的话,满楼道乱跑,甚至在楼道里乱尿乱拉的话,不仅会给别人带来麻烦,更会增加保洁人员的工作量。

​ 多不好啊。

​ 金鱼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买来鱼缸装好水,投小鱼入其中,于是她的天地就是鱼缸的全部空间了。只需要定期给鱼缸换水,定期投食,她就能活命。我不清楚金鱼又怎样的视力,但在水和鱼缸壁的折射下,想必她看到是梦幻般的华彩吧。

​ 不知什么时候,世界微微亮起,这就是早晨。

​ 不知什么时候,世界悄悄暗淡,这就是黄昏。

​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骤然明亮,如烈焰一般,这就是夜晚。

​ 不知什么时候,身边五彩流动,如极光一般,这也是夜晚。

​ 不知什么时候,寰宇骚动,佳肴缓缓下落,这是下雨。

​ 不知什么时候,天地异变,混沌重归清澈,这是轮回。

​ 「养呗,买个鱼缸」

​ 「有点纠结」

​ 「别纠结」

​ 金鱼很可爱,听说淡水鱼喜欢弱碱性水,本想接自来水晒两天除氯以后当作鱼缸水,但是既然是单人豪华间,而且缸子也不大,不如购买一些矿泉水,反正有矿物质,算不上所谓「至清」。每天睡觉之前都要仔细观察金鱼的曼妙身姿,记录在日记本上;每两天投一次食,听说金鱼不懂饥饱,喂太多容易撑死;每周换一次水,对于手头生活费来讲不是很大的负担;每个月洗一次鱼缸。悉心地照料她,日子久了感觉鱼也通了人性。也许鱼本就通人性,只是在朝朝暮暮间心意相通了?她吐出的每一朵泡泡里都有动听的歌声,她的每次游动都是在炫耀自己的裙摆 —— 使人忍不住沉溺其中。

​ 突然有一天金鱼不动了,不再吐泡泡也不再游动,而是仰着身子一动不动。也许她只是累了。

​ 然后第二天也仰着身子,她是真的累坏了!

​ 然后第三天也仰着身子,她不会是生病了吧?

​ 然后第四天也仰着身子,然后第五天也仰着身子。

​ 然后她霓虹的鳞片开始褪色了。

​ 金鱼死了。

​ 是水质不好吗?矿泉水果然还是不能养鱼吗?还是说每周一次的换水太勤了?问题难道出在洗鱼缸上?每个月一次是不是间隔有点长?还是投食的问题?喂太对还是喂太少了?放在书桌上是不是光照有点少?台灯的光不能代替太阳光吗?晚上开台灯是不是打扰她休息了?只有一条是不是太孤单了?鱼会因为孤独而死掉吗?还是这些原因都有?

​ 数罪并罚。

​ 「感觉会养死」

​ 我不太懂养金鱼,虽然家里也有很大的鱼缸里面有好多条金鱼,但是大多数照料工作是母亲在做,我只是在她出差的时候帮她投喂鱼食。换水和洗缸自然是一次都没做过。摆放的位置我也没有思考过,在那里就是在那里了。鱼缸灯的定时计划方案不是我指定的,我只是帮忙设定了。因此我其实没有对金鱼的生命负责的能力,只不过是自顾自地想象养了金鱼以后发生的种种罢了,包括她的死。没有能力承担她的死,没有资格决定它的死,但却假想,臆想,妄想她的死。不负责任的假定,多少有点冒犯。

​ 「要是能买鱼干泡在水里让它自己活就好了」

​ 「你想的还挺美」

​ 但想到她死掉的时候,哪怕只有一瞬间,我内心生出的那股悲伤却是真的。既然这样的感情是真心实意的,即使是颇有冒犯,也能被原谅吧,更何况虽说是冒犯,却是虚假的冒犯,是没有具体的对象的冒犯 —— 冒犯全体金鱼这样无理的说辞是不能给人定罪的吧。在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幼稚地为自己辩解,或者说为逃避辩解之时,我却觉得那种自己养的金鱼死掉的悲伤愈发真切,愈发强烈了。

​ 明明是假的。明明说好是假的呢?

​ 就结果来看,其实是我不自觉地陷入儿时宠物死掉的回忆中了。小的时候我养过一只叫「蘑菇」的松鼠,起这样的名字是因为他对蘑菇情有独钟,我有时候会拿蘑菇喂他。他死后被我埋在后院,用六角砖立了一块碑。虽然只是那个小区里随处可见的砖块,但是在当时的我心中那就是精致的墓碑。我还很认真地为蘑菇写了悼词,在埋葬时小声念出来,后来的几天也曾半夜悄悄哭过。

​ 这段现在说出来略有羞耻的经历本该在我记忆的角落中了,但却在这个时候被翻出来,并且和我那不负责任的想象杂糅在一块了,甚至我那不负责任的想象有一部分来源于过去和蘑菇度过的时光也说不定。这样的事情在无意识中发生了,虽然在无意识中发生但还是被我捉到了,我想到这是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是不是还有些人能自由地控制这种事情的发生。核裂变在不受控制地发生时就是不负责任的破坏性的力量,但在受控进行时就能源源不断地输出能量为人们所用。我的妄想的确是不负责任的,但是主动地,有控制地把记忆中的情感混入到虚构的事件中,便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吧 —— 搞不好诗词、戏曲、小说都是这么被创作出来的。

​ 「那就先养草再养金鱼」

​ 「小学的时候我当过绿植委员,结果班里的吊兰都被我养死了,最后我被撤职了」

​ 「别笑死我」

​ 唐代诗人李贺用《雁门太守行》这一乐府古题创作了一首描写战争场面的诗歌。「黑云压城城欲摧 甲光向日金鳞开」的首句既是写景又是写事,从一开始就成功地渲染出了敌军兵临城下的紧张气氛和危急形势。剩下三联更是不负众望地用浓艳斑驳的色彩描绘出史诗般的奇异画面,结尾还抛出典故写出誓死报效国家的决心,极具震撼与艺术感染力。本来惨烈的战斗场面不宜使用鲜艳色彩的词语,李贺却反其道而行之,让鲜艳的色彩充斥在这首诗中,金色、胭脂色、紫红色与黑色、秋色、玉白色被调制在一起,不是分层也不是混匀,而是互相在对方中产生漩涡,得到梵高《星空》一样色彩斑斓的画面。

​ 但事实是,李贺作为著名边塞诗人却从未见过边塞景色。和有过军旅生活的岑参不同,《雁门太守行》是一个书生即兴赋诗鼓舞士气而作。「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是精妙的比喻,但「角声满天秋色里 塞上燕脂凝夜紫」就已经是想象的范畴了。

​ 怪不得李贺被称为「诗鬼」呢。诗鬼写鬼诗:是鬼斧神工,超脱人能描写的景象,简直是风水山石自然酿造成的诗句被他一滴滴接去了;同时也是鬼畜之气,奇诡而又妥帖,鬼魅而又充满着神奇,雪一般的大漠美得不现实,只能藏在他的鬼诗里了。

​ 惟其奇诡,愈觉新颖;惟其妥贴,则倍感真切;奇诡而又妥帖,从而构成浑融蕴藉富有情思的意境。李贺这绝招让他的创作可贵而难以模仿,结果《雁门太守行》的宏大气势其实不在边塞,誓死报国之忠心其实不是自己所想。一切景色事物都超脱自己所见,未超脱自然的就成了鬼斧,超脱自然的就成了鬼畜。

​ 正因为未见到全貌,所以才能想到更多。

​ 正因为不知道轮廓,所以才不进行白描。

​ 正因为是自我感情,所以才是后印象派。

​ 撕下想象力的面具,眼前的是移情能力 —— 从别人到自己,从过去到现在的自己。

​ 「爱护植物不是人的权利,植物有被爱护的权利,答应我要爱护植物,好吗」

​ 「怎么植入了环保宣传」

​ 文字是移情的媒介,诗词、戏曲、小说是移情的产物。文字将我们祖先的共同记忆抽象出来,文字的使用是相似之时的再体验,文字的组合是将共同情感放在个人的想象上。「即」与「既」字形半同半异,左边是同样的食器,右边是不同的人。前者是人跪坐面对食物,食物在旁边想吃就吃,靠近食物马上吃;后者是人背向食物,已经吃饱了吃完了。文字 —— 无论描述的是声音还是图像 —— 是理性的,理性的却不是真实的,文字在世界中创造出既不真实又非虚假的东西。作为唯一拥有文字的动物,人类也是唯一同时拥有虚假和真实的动物。

​ 用真的情感写出假的故事,用真创造出了假。

​ 从假的故事悟出真的道理,从假诞生出了真。

​ 「这也是一种身体力行」

​ 「植入物不是植物」

​ 不同的字典记载的文字数量也是不一样的,但字典终究被我翻到最后一页了。文字竟是如此匮乏,用数百倍于此的文字也不足以说明现在的世界,完全不够,过去就是如此,未来还是这样。人类用文字说明了战争说明了和平说明了善意说明了敌意说明了健康说明了疾病说明了帮助说明了欺诈说明了沉默说明了聒噪说明了重视说明了无视说明了塑造说明了破坏说明了喜爱说明了厌恶说明了出生说明了死亡。唯独没能用文字说明世界。人类却用文字创造了说谎鼻子就会变长的世界,创造了一个家族必然衰落的世界,创造了全人类为一个共同理想奋斗的世界,创造了人类自身都不存在的世界。

​ 结果文字还是无力的,文字没法说明世界。

​ 结果文字还是暴力的,文字用于创造世界。

​ 文字没能描述我所处的,我眼前的,却创造了我感受的,我看见的。不是世界却是我的世界,不是世界却是我。

​ 于是我看见的变成了我变成了我的文字。

​ 于是我阅读的变成了我变成了我的文字。

​ 于是我感受的变成了我变成了我的文字。

​ 于是我思考的变成了我变成了我的文字。

​ 但我的文字也无法说明世界。

​ 因为让我看见的是世界,然后才有了我的文字。

​ 因为让我阅读的是世界,然后才有了我的文字。

​ 因为让我感受的是世界,然后才有了我的文字。

​ 因为让我思考的是世界,然后才有了我的文字。

​ 世界产生了文字,接着让我生活在名为「我」的世界里,把我浸泡在名为「我」的缸里,然后「我」的世界开始运行,名为「我」的缸开始运行。

​ 终于,在名为「我」的缸中看见「我」的世界。

​ 终于,在名为「我」的缸中阅读「我」的世界。

​ 终于,在名为「我」的缸中感受「我」的世界。

​ 终于,在名为「我」的缸中思考「我」的世界。

​ 「我还是买一盆塑料仙人掌吧」

Sorry potatoler, but I cannot recognize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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